反腐仍是今年的時政關鍵詞之一，為了給國企改革鋪路，它注定是一個系統、長期的工程。

4月27日，恐怕是王天普迄今為止人生中極為“黯然”的一天。

這天下午下班前，他被相關部門叫去談話，并當場被帶走。僅僅幾個小時后，中紀委官方網站也在當晚19：40公布了他涉嫌嚴重違紀違法，接受組織調查的消息。

王天普是今年以來國資反腐落馬的“大老虎”之一。

在此之前，中石油原總經理廖永遠、中海油原副總經理吳振芳、中國一汽原董事長徐建一、中國電信原副總經理冷榮泉等一批位居要職的國企高管均在這一輪的反腐風暴中黯然落馬。

上一輪國企反腐高潮是在2013年，當年轟動全國的當屬中石油腐敗窩案，包括原國資委主任、中石油原董事長蔣潔敏，中石油原副總經理王永春和李華林、總地質師王道富、總會計師溫青山等在內的近10名核心管理層在短時間內相繼被帶走調查。

此后，國企反腐開始蔓延到其它行業，中紀委巡視組的網越拉越大，一批涉嫌違紀違規的國企高管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應聲落下。

新一輪國企反腐被“定調”是在今年1月14日。

當天，第十八屆中央紀委五次全會公報“出爐”，決定將反腐重心對準國企，開辟反腐的“第二戰場”。

一個月后，中央決定，2015年要完成對國有重要骨干企業和金融企業巡視全覆蓋，首輪專項巡視隨即圈定了中石油、國家電網、中移動等26家央企。

本刊不完全統計，自進入2015年以來，過去5個月，中紀委已經公布的被調查地方和中央國企高管多達43人，涵蓋了石化、電力、煤炭、通信、航空等多個行業。其中，能源行業再次成為重災區，被查高管多達20人。被巡視的央企也被紀檢部門明確定性了各類“罪名”。其中，神華集團“謀取‘黑金’、‘鏈條式’腐敗”，中石化“搞利益輸送和交換”，華電集團“跑官要官、買官賣官”等。

值得注意的是，2015年已被中央定義為“國企反腐年”。接近中紀委的政府部門人士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表示，國資反腐目的之一便是為國企改革鋪路，“因此，它注定是一個系統、長期的工程，不可能重拳之下沒有后擊。”

一

從頂峰到低谷，王天普用了十年。

王天普或許不會忘記2005年3月25日這一天。當日下午3時，中石化在原總部6層會議室內宣布了一個新的人事任命，200多名高管見證了一項新的紀錄。

時任中石化董事長陳同海宣布了這項任命，主管安全生產的高級副總裁王天普接替前任王基銘，擔任總裁一職。

彼時，王天普年僅42歲，他也由此成為了中石化有史以來最為年輕的總裁，達到了職業生涯的頂峰。這一次打破逐級升職的“反傳統”任命，此后也成為中石化內部員工間被屢屢提及的談資。

王天普出生于1962年9月，系山東昌樂人，1985年7月青島化工學院(現青島科技大學)基本有機化工專業大學本科畢業，1996年7月大連理工大學工商管理專業碩士研究生畢業。

梳理王的職業經歷不難發現，他在石化系統的崛起速度相當之快，從1999年擔任齊魯石化副經理開始，僅用了三年時間就躋身成為中石化黨組成員。

在擔任“二把手”不到兩年，王天普便干了一件“大事”，這件事也讓王天普在中石化內部名聲大噪。

中石化內部人士接受《中國企業家》記者采訪時透露，2007年，王天普與另外兩名高管曾一起實名舉報時任“一把手”陳同海，成為將陳同海扳下臺的關鍵人物。陳同海于2003年3月－2007年4月擔任中石化集團董事長，于2007年6月22日被雙規，2009年7月以受賄罪被判處死緩。

但歷史仿佛在重演。

2014年11月24日－12月24日期間，中央第六巡視組對中石化進行專項巡視。巡視組入駐不到10天，中石化石油工程技術服務公司總經理薛萬東被查。

今年春節前后，有更重磅級的高管將可能出事的傳言也隨之在中石化內部流傳，而傳言在小范圍內也指向了王天普。

王天普最后一次公開露面是在4月24日。這天中石化召開了第一屆董事會第二十五次會議，中石化原黨委書記傅成玉主持了會議，王天普進行了專題匯報。

三天后，王天普被查的消息終被坐實。消息人士向本刊記者透露，在巡視組巡視期間，就有多名中石化內部干部實名舉報王天普，這也成為王天普落馬的直接原因。

消息一出，猶如一枚重磅炸彈震蕩了整個中石化集團。多名接受本刊記者采訪的中石化內部人士均表示，“天普總”被調查的消息讓他們“很意外”。

在中石化內部，王天普被認為是“自己”培養的干部，其職業生涯都是在中石化度過的。熟悉王天普的石化系統專家評價說，“王天普能力很強，雖然在同級別的領導中最年輕，但處事卻很老辣。”

與王天普同病相憐的還有跟他同年的廖永遠。廖被查的消息于3月16日對外公布，直接原因也是被中石油股份公司的副總實名舉報。

資料顯示，廖永遠1962年出生，現年53歲，先后畢業于江漢石油學院鉆井工程專業和石油大學(華東)管理科學與工程專業。

廖崛起于1994年。曾主動請纓參加塔里木勘探會戰，其后數年隨著塔里木油田探明儲量和產量的不斷飛躍，廖永遠也在中石油內部干部選拔機制中脫穎而出，37歲即當上塔里木油田總經理，號稱“西北虎”。

幾乎是公開的秘密，在中石油內部，皆知廖永遠是蔣潔敏的心腹，是中石油系統內“蔣潔敏山頭的主要干將”。在蔣潔敏等一眾人等被查之后，有關廖永遠的諸多傳言也隨之乍起。但令人意外的是，廖永遠在此后的一年半內平安無事。

中紀委巡視組一名前官員對《中國企業家》透露，王岐山主政中紀委后，紀委辦案的思路和制度都區別于以前，“不再像以前，掌握一些實際材料后把有關聯的人都先帶走調查，這樣波及范圍太大，而且打草驚蛇，甚至影響正常工作，現在是定點突破，一一落實。”

熟悉廖永遠的人士說，廖江湖氣很重，獨斷專橫，任人唯親。這種性格也讓他得罪不少人。因而，舉報廖的人不在少數。

另一名消息人士透露，中石油副總經理王永春也曾舉報過廖永遠，原因“可能是為了爭奪中石油總經理的職位”，但這一消息未得到證實。

王永春此前為中石油副總經理兼大慶油田總經理，于2013年8月被查。

2013年3月，前中石油董事長蔣潔敏調任國資委。當時，中石油內部開始了高層的人事調整，周吉平接任中石油董事長一職。兩個月后，廖永遠便被任命為中石油總經理一職。

與王天普和廖永遠相比，中海油原黨組成員、副總經理吳振芳落馬顯得更為落寞。這位現年63歲的“實力派”代表在被查之前已然退休，賦閑在家。

吳振芳被查的消息于4月2日公布。他也成為自3月1日起巡視組入駐中海油以來落馬的第一位高管，也是目前中海油被查的最高級別的高管。

接觸過吳振芳的中海油內部人士對《中國企業家》透露，吳振芳是中海油的實干家，干事很有魄力，“人很率性，中海油的中下游業務幾乎是他一手推動搞起來的。但是他說話太直，從不留情面。”

本刊記者多方求證獲悉，吳振芳被查也是被他人舉報所致，并且是被吳“十分親近之人”所舉報。但截至本刊發稿，該消息并未獲得中海油官方的證實。

在這輪反腐風暴中，王天普、廖永遠、吳振芳無疑是石化領域內的三名大“老虎”。除此之外，中石油塔里木油田分公司副總經理安文華、總會計師賈東、原貴州赤天化集團黨委委員、副總經理李欣雁亦被調查。

本刊統計顯示，自今年1月以來，石油化工領域被查的高管多達6人，占據了能源領域的三分之一。其中，來自“三桶油”的便占了5人。

二

自從中央第八巡視組3月6日入駐南方電網，此后的一個月時間內，南方電網總部大樓上空似乎都縈繞在烏云之下。

在中央巡視組進駐前的動員會上，南方電網董事長趙建國表示，要真實客觀、實事求是地反映問題，不回避、不遮掩、不怕丑，使得巡視組能夠全面掌握真實情況，不得出現試探打聽、活動說情、串通包庇甚至對抗調查等行為，要始終暢通群眾來信來訪渠道，任何人不得違規干預，阻撓職工群眾通過正當渠道反映問題線索。

于是，針對南方電網系統高層的舉報材料便如雪片般飛入舉報郵箱。一個月之內，該公司四名高管相繼被查，也把南方電網推上了電力反腐的風口浪尖。

就在中石油總經理廖永遠被調查后不久，3月30日，南方電網一位重量級人物——南方電網副總經理、黨組成員祁達才因涉嫌嚴重違紀問題，接受組織調查。

祁達才是典型技術型管理人才，現年52歲的祁畢業于清華大學，擁有博士研究生學歷。他不僅擔任南方電網的副總經理，還曾擔任過該公司的總會計師和首席信息官。

在南方電網擔任副總經理期間，祁達才主抓集團基建、物資。這兩個業務領域恰恰是電網系統內的“肥缺”，也是最容易出現招標內幕操作、滋生灰色利益鏈的領域。廣東電網系統內部人士稱，祁達才很有可能是在基建領域存在利益輸送問題。但圍繞祁達才的違紀問題目前官方仍未對外公布。

在祁達才被查之后第三天，南方電網的另一位副總經理肖鵬也迎來了職業生涯的轉折點。4月2日，廣東省人民檢察院對南方電網副總經理肖鵬涉嫌受賄犯罪立案偵查。跟祁達才相比，肖鵬在南方電網的資歷更老。他從2002年12月份開始便擔任南方電網的副總經理、黨組成員。

此后，肖鵬在副總經理職位上的任職時間超過12年，先后分管過計劃發展部、市場營銷部、戰略策劃部、信息部等部門。東窗事發前，肖鵬在南方電網副總經理中排名第一，地位僅次于該公司董事長趙建國和總經理鐘俊。

接觸過肖鵬的電力系統人士告訴《中國企業家》，肖鵬愛好書法，“寫得一手好字，為人比較親和。”在南方電網黨校2012年春季中青年干部培訓班上，肖鵬也將中國書法與中國傳統文化定為授課主題。

在肖鵬所分管過的部門中，計劃發展部是最為核心的一個部門，也是被系統內人士認為最有可能被“腐蝕”的部門。該部門主要負責電網規劃、綜合計劃管理、輸變電工程可行性研究審查、綜合統計、配網基建計劃管理等工作。但肖鵬被查是否與其分管計劃發展部有關目前尚不可知。

“計劃發展部是任何一家企業的核心部門。在南網，這個部門掌握了與各地政府、地方電廠商談用電量計劃、電力跨區域調配的話語權，還掌握了電網的輸配電價格定價權，而這也恰恰是南方電網盈利的核心。”上述接觸過肖鵬的電力系統人士說。

除了祁達才和肖鵬，另外兩位在3月份被查的高管分別是廣東電網原黨委書記黃建軍和廣東電網東莞供電局局長、黨委副書記雷烈波。廣東電網是南方電網旗下子公司，而東莞供電局則是廣東電網公司旗下的特大型供電企業。

多名消息人士稱，黃建軍和雷烈波被查或許與此前廣東電網公司總經理吳周春以及原董事長廖建華被查有關。吳周春有“廣東電霸”之稱，去年2月9日便已落馬，被查之時已退休。

而廖建華除了曾擔任廣東電網董事長之外，還曾擔任過南方電網的副總經理，于2015年1月份宣布被調查。

除了上面四大高管之外，南方電網在整個3月底均處在被查和自查的陰霾之下。從3月24日－30日短短一個星期，通報的反腐事件便多達10起。其中，3月27日當天甚至有6起公報。

三

除了石油、電力國企，煤炭領域也是此輪國資反腐的另一重心。

過去一年里，反腐風暴一直攪動著神華集團的神經。這家位于北京市安定門旁二環邊上的中國最大煤炭企業，平日和它的總部大樓一樣低調內斂。但這并不妨礙它成為腐敗的溫床。公開的一組統計數據顯示，過去一年內，煤炭行業被查的國企高管中，神華集團一家公司就占據了75%，達18人。

去年11月27日－12月31日，中央第十二巡視組入駐神華集團，神華集團內部人士說，“當巡視組來了之后，人心惶惶。”

“神華歷來都很低調，過去各級高管們都忙著自己的事，這次巡視組突然來了，并且還帶著審計一起來，有些人肯定慌了。”上述內部人士說。

有關神華集團高管被查的最新消息是，5月12日，最高檢發布消息，因涉嫌受賄，河北省人民檢察院決定對神華寧夏煤業集團有限公司安全監察局原黨委書記、副局長牛進忠進行逮捕，目前此案正在偵查當中。

牛進忠被查系因一個頗為冷門的行業——滅火工程。

在煤炭行業里，由于煤炭容易自燃，因而滅火工程顯得十分重要，它不僅關系到員工的人身安全，還關系到煤炭資源的高效利用。神華集團內部人士透露，牛進忠是在擔任神華寧煤集團滅火工程公司經理期間，涉嫌獲取非法利益，收受滅火承包商巨額賄賂。

中央第十二巡視組向神華集團反饋的信息中，也把滅火工程形容為存在利益輸送的“黑洞”。

反饋意見稱，神華集團煤炭滅火工程管理混亂，一些私人老板受利益驅動并得到“權力”庇佑，打著滅火工程旗號大肆開采和銷售煤炭，甚至故意制造煤田火點，謊報滅火項目。有的滅火工程層層轉包，造成生態破壞，事故頻發。滅火工程成為少數人的“暴利工程”，形成“鏈條式”腐敗。

值得注意的是，與針對“三桶油”反腐不同，上述神華集團內部人士對《中國企業家》透露，對于巡視組的專項巡視，神華集團高層為此還專門召開過一次多達4400人參加的反腐大會。神華集團紀檢組也因此入駐神華寧煤展開了非常細致的逐項審查。

高壓之下，神華集團的內部自查反腐痕跡頗為明顯。從去年12月底至今，神華集團落馬的官員有集團總經理助理、神華科技公司董事長張文江、神華寧夏煤業集團公司(以下簡稱“神華寧煤”)安監局主任師劉寶龍、中國神華能源股份有限公司原副總裁華澤橋。

神華集團內部人士表示，上述三人均是神華自己紀檢組檢查出來的，“隨時發現、隨時發布。”

“中紀委巡視組進入企業后，企業自己的紀檢部門也會配合參與紀檢工作，收集內部員工遞交的材料等，開展自查自糾。”上述前中紀委巡視組官員對《中國企業家》說。而在神華集團的反腐風暴中，旗下子公司神華寧夏煤業集團無疑是重災區。在神華集團過去一年18名落馬高管中，神華寧煤占了11名。

對神華集團來說，神華寧煤的地位舉足輕重。寧煤不僅是神華煤炭產量最大的基地之一，還是神華集團煤化工產業布局的主要平臺，神華集團400萬噸的煤制油項目便在神華寧煤。正因如此，神華寧煤也成為神華集團諸多子公司中最易滋生腐敗的地方。

上述被查的高管，牛進忠、張文江、劉寶龍的履歷中也都有神華寧煤的任職痕跡。其中，張文江曾任神華寧煤的董事長；劉寶龍則曾擔任神華寧煤大峰露天煤礦礦長。

事實上，針對神華集團的反腐似乎還未結束，今年5月5日公布的巡視整改情況通報中指出，巡視組掌握的問題線索材料數量多達337件。

而神華集團則表示，合并巡視組移交的線索和十八大以來集團公司總部受理的信訪舉報件，神華集團黨組梳理了共869件線索，已辦結498件，給予83人黨紀政紀處分，移送和正在移送司法機關5人。

“能源、資源領域，誘惑比一般的產業要大，也比較復雜，一旦出問題可能就不是小問題。一般人看不太清楚，手段可能更隱秘，更不容易察覺。”中國企業改革發展研究會副會長周放生在接受《中國企業家》專訪時稱。